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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暮霭沈沈,幾只飛鳥低低地略過海面,昏黃的日光洋洋灑灑地落了滿身,溫柔卻又無端的淒涼。

隨著眾人雀躍的歡呼,城內的潮水緩緩褪去,唯留滿地的濡濕痕跡,滿目皆是瘡痍,他們激動地抱在一起相擁而泣,面上盡是劫後餘生的喜悅,然而看著滿地的血腥,他們情緒覆又低落下來,絕望地啜泣著。

在這次大戰中,無數的人失去了妻兒至親,存活下來的人來強忍著難過,三兩成群聚集在一起,清理著殘留在城內的殘肢斷臂。

這次海族的入侵對周圍的小城鎮而言幾乎稱得上是滅頂之災,各大宗門亦是損失慘重,些許宗門甚至直接全軍覆沒,消失在了邪物與海族的爪牙之下,整個修仙界的氣氛皆是前所未有的低迷。

顧南挽沈默地站起身,她的目光垂落,便見遮日棺上的暗色已然褪去,再度變回了先前古樸平凡的模樣。

顧南挽定定地看著那尊懸棺,眸色空洞,她試著將靈力輸入懸棺之中,卻覺那些靈力宛若石沈大海,未能在懸棺之中留下半點痕跡。

昏黃的日光落在她單薄的身影之上,瞧著無端地有些落寞。

大祭司與金鳳對視了一眼,他們看著失魂落魄的顧南挽,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方才她也跟著看了全程,她發現,在那最後關頭之際,戚無宴卻是沒有半點反抗的意思。

他幾乎是收斂了滿身的靈力,束手就擒,任由自己被那靈力漩渦卷入其中。

身後傳來不知是誰的低泣聲,他們神色覆雜地看向面前空無一物的海岸,以戚無宴以往表露的修為來看,他若是真想逃離外域的束縛。

哪怕是遮日棺也未必攔得住他……

可他卻是選擇承受九九八十一道天雷,與那昶吟兩敗俱傷,甘願被封,永墜閻羅,為了什麽他們自是能猜到。

大祭司與金鳳不知該說些什麽,他們隱隱察覺到了絲異樣,這一切都巧合地近乎怪異。

顧南挽顯然也想通了這其中的緣由,她沈默地看著散落在空中雪白的齏粉,想到先前戚無宴向她承諾,他定會為她掃清一切障礙,顧南挽只覺胸間一陣沈悶。

她怎麽也不會想到。

戚無宴為她清除掉的最後一個障礙,便是他自己。

顧南挽有些失神地看向自己掌心殘留的些許齏粉,她似是想到了什麽,從儲物袋中取出香囊,慢吞吞地將那齏粉撞入了香囊之中。

輕飄飄的一袋,與掌心他先前繪制的靈陣,便是戚無宴僅存的一點痕跡。

海浪聲聲入耳,遠處傳來鮫人戚戚哀鳴,大祭司看著周圍逐漸喧囂的人聲,她摸了摸顧南挽柔軟的發絲,低聲道,“先回去吧,這裏不宜久留。”

現今昶吟尚且不知下落如何,他們留在這裏,隨時都有可能再對上他。

顧南挽感受著周圍那已經淡到察覺不到的氣息,屬於他的一切似乎已隨著海風湮滅於虛空之中,她漸漸地捏緊了手中的香囊,良久,她方才低低地應了聲。

臨行前,顧南挽微微回首,她深深地看了眼狼藉的海岸,隨著大祭司與金鳳坐上了飛行靈器,離開了此處。

隨著他們的離去,原本瘡痍的海岸卻是緩緩爬上一層雪色,鵝毛大雪悄然而至,掩埋了往日的血腥與殺戮。

顧南挽隨著大祭司趕往了須彌山,隨著他們的靠近,屬於聞鈺的那把長劍劇烈地震顫著,虛空之中泛起道道青色的光暈,面前的山脈不斷地變幻著,而後緩緩地化作一汪清泉,水聲潺潺。

綠樹成蔭,這片地方尚未被邪物海族侵襲,仍舊是往日裏的寧靜模樣,幾只靈獸察覺到外界的聲響,快速地沒入翠色的叢林之中。

顧南挽執著長劍上前兩步,只見一個渾身是血的女子靜靜地躺在樹下,她的烏發散亂,面若金紙,氣息微弱的幾不可聞,若非她的胸膛尚有起伏,他們幾乎以為這女子已經死去。

顧南挽看著那滿身是血的女子,思緒有片刻的恍惚,一道身影卻已快速地略過她的身側,焦急地撲向那女子,“阿喬,你怎樣了?”

“娘和挽挽都來了,你快睜眼看看我們!”

話落,大祭司連忙捏著她的手腕,向她的體內輸著靈力,濃郁的血腥味緩緩地在此間蔓延。

顧南挽定定地看著那女子發間露出來的半張蒼白面容,那張與她有三分相似的面容,她下意識地上前兩步,一股覆雜的情緒在她的心間蔓延,血腥味越發的濃。

古喬似是察覺到了什麽,哪怕在昏迷中,她亦是緊緊地蹙著眉頭,滿面皆是擔憂,蒼白的指尖在地上無力地撕抓著。

大祭司死死地抓著她瘦的可憐的手腕,她目光沈沈地看向顧南挽,“你娘她現在傷的很重,我和幾位長老準備帶她回族內治療,你可要一同歸去?”

古喬傷勢嚴重,她的神魂受損,被困多年,若非有聞鈺為她護住心脈,方才離開那囚籠,她可能便已直接魂飛魄散。

大祭司與幾位老者商議,決定先帶她回到隱族休養些時日,再做打算。

顧南挽聞言微微一怔,她看著昏迷不醒的古喬,遲疑了片刻,方才輕聲道,“我還有些事情要做,外婆你們先回去吧,我去去就來。”

大祭司聞言也沒在此間停留,她抱著古喬,便與眾位老者匆匆離開了須彌山。

隨著他們的離去,周圍再度陷入了一片死寂,只餘清風略過茂密枝葉,帶起些微的聲響。

顧南挽帶著聞鈺的那把長劍回了尋歡宗,不知何時,宗門之外的斷橋已被修補,枯死的古樹重發新芽,這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以前的模樣。

身邊卻已沒了那群熟悉的人。

幾名年輕弟子匆匆走過木橋,倏的,他們似是察覺到了什麽,下意識地轉過頭,只見一道纖細的身影靜靜地立於崖邊,她的衣訣翩飛,周身都似是籠著層薄霧,恍若山中仙人,一眼望去便是令人足以心神搖曳的驚艷。

然而待他們再定睛看去之時,卻見崖邊空蕩蕩的一片,已然沒了先前的那道倩影。

那幾個弟子有些詫異地睜大了眼睛,他們面面相覷間,皆從對方眼底瞧到了尚未褪去的驚艷之色。

顧南挽她將聞鈺的衣物埋在了山下的叢林之中,他們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她並未給聞鈺立碑。

現今提起他,那些人皆是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他往日住的潮生山早已被夷為平地。

顧南挽站在遠處,神色恍惚地看著那群人將他往日所用的物件扔了一地,珍貴的便偷偷藏起,無用的東西便直接踩得稀爛。

一個精致的紅木盒隨之滾到了她的腳下。

顧南挽撿起木盒,卻見裏面是一些破舊的,不值錢的小玩意。

女子的發帶,手帕,獨一個的東珠耳飾,幾張發黃的宣紙,許多她已經忘卻的,不知何時弄丟的小玩意,卻是整整齊齊地收在了紅木盒中。

往日的一幕幕隨著塵封的木盒一同湧入她的識海之中,雪白的指尖微微蜷縮,顧南挽卻已認出,這皆是她曾經的東西。

微涼的晚風溫柔地拂過她的面頰,顧南挽似有所覺,她微微擡起頭,只見那些掉落在地的東西已被清風卷攜著跌落山崖。

手中的長劍似是察覺到了什麽,忽的劇烈地震顫起來,顧南挽低下頭,卻見這無堅不摧的天下第一劍,竟是爬上了道道細碎的裂紋,其間傳來陣陣宛若嬰兒哭泣的啼哭聲,隨著清風此起彼伏,孤獨而悲傷。

顧南挽眼睫一顫,她定定地看著手中的長劍。

在聞鈺的靈力與鮮血澆築之下,長劍已然生出靈智,早在聞鈺隕落之時,他便已決意隨他一起離去。

顧南挽紅唇緊抿,她可以察覺到那長劍之中傳來的微弱的意志,她將那破碎的長劍隨著聞鈺的衣物,伴隨著往日的恩恩怨怨,一同埋藏在了叢林之中。

方才入土,那長劍便停止了啼哭,熟悉的氣息籠罩在它的周身,它靜靜地落在染血的長袍之中,似是往日陪著他的那個人並未離去。

厚重的塵土掩埋了一切,這天下第一劍亦隨著他的主人,一同消失在世間。

顧南挽看著茂密的叢林,一言不發,半晌,她方才沈默地離開了這個她從小長大的地方,再無半點停留。

顧南挽回到鳳族之時,金鳳仍未歸來,幾位長老神色沈重地走上來,他們看著顧南挽蒼白的面容,又見金鳳大祭司一臉凝重,他們目光在眾人之間掃了一圈,卻沒看到戚無宴的身影,他們似有所覺,隨之沈默了片刻。

方才那恐怖的雷劫他們亦是有所耳聞,他們這幾千年幾乎都未曾見過這般詭異勢急的陣仗,哪怕是他們,也自覺無法在那雷劫之中全身而退。

三長老看著顧南挽蒼白的小臉,他的心底一片酸澀,最終,只吶吶道,“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顧南挽有些僵硬地勾了勾嘴角,她恍惚間覺得自己似乎又被那奇毒纏身,毒壞了臉,不知該做出什麽表情。

顧南挽沈默地看著她蒼白的指尖,她如往日一般,隨著眾位長老處理族內事物。

城內還有著許多屍身,若是不盡快處理,極有可能很快便有疫病蔓延,還有先前藏匿在眾人之間的奸細,現在無論如何也要將他們給揪出來,否則日後定生禍端。

這不察不知道,一察發現許多宗門內竟都有那聞蕭埋下的底細,他們竟不知宗門內何時混了如此多的人,甚至連鳳族周圍的村落,都藏匿著數名死侍。

顧南挽每走過一個地方,便覺心底愈發的沈悶,心底那股怪異的感覺愈濃。

明明戚無宴留下的東西早已消散,他的痕跡早已被盡數抹去,顧南挽卻覺,四處似乎都是他留下的痕跡。

所有人似乎都在極力避免提到他的名諱。

她不知她現在是何感受,顧南挽只覺心底發悶,心間似是墜了無數的巨石。

眾位長老看著顧南挽這般模樣,心底止不住地有些擔憂,他們連連催促,讓她快些回去休息。

顧南挽也沒再推辭,她回到房內,便直接埋入被中睡了過去。

於修仙之人而言,閉關修煉亦或者是陷入沈睡似乎已成了他們約定成俗的逃避現實的一個手段,這一覺或長或短,許是幾個時辰,小半個夜間,亦有可能瞎眼間便已百年。

顧南挽只覺這一覺極為漫長。

卻並不安穩。

往日的事情宛若夢境般緩緩地略過她的眼前,無數張臉交織在一起,宛若一道巨網,密密匝匝地將她困在其中。

睡夢中的顧南挽微微蹙起了眉頭。

幾位長老與金鳳沈默地將小肥啾抱出了房間,

他們本以為此次會有一場大戰,卻沒想,聞鈺竟會自絕經脈,主動赴死。

而戚無宴以近乎玉石俱焚的方式,重創昶吟,絞殺聞蕭,處罰這外域的第四道封印,迅速地結束了這一切。

這一切皆是出乎他們的意料。

他們也沒想到,顧南挽這一休息,便是半年之久,她所在的房間已爬上層層厚重的冰霜,大雪掩埋了一切。

一墻之隔,院外卻是日光明媚。

金鳳看著那靜悄悄的院落,自茂密的枝葉間一躍而下,卻見顧南挽的房門仍是緊閉,她尚未醒來。

小肥啾怯生生地趴在他的肩膀之上,他歪了歪腦袋,看著顧南挽所在的房間,有些不解地皺起眉頭,滿臉皆是失落。

他不懂何為生死,何為分別。

他只知道,顧南挽睡了好久,無論他怎麽叫都未曾醒來,而現在他們往日一直給他帶果子,陪他睡覺的白頭發,已經好久都沒出現了。

小肥啾有些茫然地歪了歪腦袋,目光中帶上了絲委屈,他看著窗外飄零的樹葉,默默地抱住了胖胖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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